SCIFASAURUS 海穹文化: 5月 2015

《3.5：強迫升級》第二波試閱「黃昏與黎明的天際線」

◎伍薰著

「松鼠死在你的前院，可能比有人死在非洲，讓你更感興趣。」

―― 馬克˙祖克柏（Facebook創辦人）

□

老賈薩又巡視了一遍莊園之後，回到自己的小店前。他在躺椅上翹著二郎腿，點起一支來自古巴的雪茄，凝視著滿眼天星斗，一面靜靜地、悠閒地回顧著即將過去的這一天。

他的小店有著綠色的招牌，上面以黃色拉丁字母拼音成奧羅莫語的「老賈薩的咖啡屋」招牌。咖啡屋的構造簡單，是由傳統的衣索比亞建築改建而成。

老賈薩回頭望向屋內，一盞節能的LED燈就懸在屋頂照耀著陳設，店內有著幾個木櫃，上頭擺放著十幾個裝著各種咖啡豆的玻璃罐，每個罐子上都以一張標籤紙標示著品系、年份與月分，一個簡易吧檯就位在木櫃前方，放著一具研磨器，兩、三具虹吸式咖啡壺，以及幾個木杯。

望著這些餐具與配備，老賈薩心裡想：如果放到赤道以北大多數國家的餐廳裡，根本一文不值、無法招攬顧客，但在這裡，卻已經足夠讓老賈薩的咖啡屋順利營運，甚至聲名遠播。

老實說，在整整八年以前，老賈薩根本沒想到自己有機會能經營自己的小店、送孩子去上中學、甚至每年到各大洲去考察一趟。

對比於八年前的生活，他無疑是知足而感恩的 ―― 八年前，他跟衣索比亞大多數的男人一樣，都只是成天在咖啡莊園裡窮忙的農工，每天揮汗如雨地超時工作十六小時，整季耕耘之後，收成下來那些色澤飽滿、香味濃郁的咖啡豆，卻一再被那些例如鳩站（Standing-qaul）、月鹿（Moonbuck）等跨國咖啡企業或連鎖商派來的盤商壓低價格，以每公斤不到七十美分的低廉價格收購，如此微薄的收入別說要撐起一個家，就連填飽自己肚子也非易事。

反而是那些跨國企業，將這些咖啡豆轉手運到赤道以北以後，將它們陳列在裝潢精美的咖啡廳裡販售，每賣出一杯的獲利，就遠遠超過老賈薩一整天辛勤勞動的所得。

面對每況愈下的狀況，老賈薩與其他居民並不是沒想過要提升價格，但卻連談判的條件都客氣得令人搖頭：「一公斤六十美分，否則我不賣。」他想盡辦法以畢生最堅決的語氣這麼道。

跨國公司派來的盤商面無表情地看著老賈薩，甚至不等他把話說完，就丟下冷冷的一句話：「你不賣，其他人還是會賣。」

盤商的話語雖殘酷，但所言並不假 ―― 除了盤商，根本沒人會向他們購買咖啡豆；而除了種咖啡豆，他們根本沒有其他謀生技能。而儘管條件再怎麼不利，總是會有屈服於不平等條件的人讓盤商們予取予求，進而再讓整體咖啡豆的價格下跌，老賈薩等咖啡農根本就沒有任何的談判籌碼，

在跨國企業的剝削之下，老賈薩這些人雖名為咖啡農，實際卻過著奴隸一般的惡劣生活，狀況糟到令人沒辦法想像歷史已經邁入了二十一世紀，他的許多父輩、長輩，往往在長年操勞後，也賺不到醫治疾病的本錢，而在四、五十歲年紀早早離世。

當他握著父親的手，替停止呼吸的父親闔上眼皮，心底也曾悽楚地想：或許自己也會這樣吧，在咖啡莊園裡多撐個十幾年，然後同樣撒手人寰……

一片絕望中，八年前的某日，一個他勉強從瘧疾侵襲中甦醒過來的清晨，他蹣跚地扶著牆走到村裡僅有的電視機前，卻發現到眾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畫面中那個神奇的廣告：

電視裡的人將一杯水倒入了一個中央發著光的環，同一時間，畫面上遠處的另一個上方沒有東西的環底下，則流出了水，落入下方的杯子裡。他望著這個發明，起初以為是魔術師的把戲，但身旁名為卡登的少年告訴他，這種稱為「量子傳送環」的東西，已經被證明可用；只要能接通網路，就能把東西傳到世界上的每個角落！

那個瞬間，老賈薩看到了脫離貧窮的可能性，他費盡口舌說服了整個村子的人們把畢生積蓄交給他，讓他搭上幾小時的車到最近的鎮上去買了一支智慧型手機、一具無線IP分享器（接上村裡唯一一台可接網路的電腦），以及一個外接的量子傳送環。

然後他們開始在深夜裡揉著惺忪睡眼，透過智慧手機在網路上發出信息，標榜自己販售真正道地的「產地咖啡豆」 ―― 由莊園直接出貨到世界彼端的消費者手中的便宜咖啡豆。

剛開始的第一個星期並不順利，一杯咖啡也沒賣出去，村子裡的人們恨不得把老賈薩給殺了，每天圍在他家門口嚷著要他把手機賣了，把錢退給大家。

第二個禮拜，到了周五的傍晚，手機另一端傳來了有點荒腔走板的英文口音，以略帶疑惑的口吻點了一杯咖啡，然後透過傳送環塞了一張紅色紙鈔過來。

他們攤開紙鈔，透過手機的查詢，發現這張紙鈔來自於亞洲；一杯傳送環購買的咖啡，價格相當於他們將整整四公斤咖啡豆賣給國際盤商的價格。這出乎意料之外的結果，不但讓整個村落陷入瘋狂，也順道解決了老賈薩此生最大的人際危機。

亞洲客人說會推薦他們生意，之後的一兩個月，購買咖啡豆的人總是稀稀疏疏的，不過憑藉著網路的口語傳播，他們很快地需要二十四小時輪班，以應付來自世界各地、不同時區的客人。村子裡的「手機室」很快就疊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硬幣與紙鈔。

有一天，老賈薩如常倒出咖啡之後，傳送環裡傳出來的、除了該有的酬勞之外，還有幾張捲成圓筒狀的紙張，那是一個自稱國際公平貿易協會（International Fair Trade Association；IFAT）的非政府組織替他們規劃的擴展計畫。

所以他們暗中擴展實力，幾番請親戚代購了更多的智慧手機與傳送環。一年之後的某一天，他把幾張千元美鈔砸在前來收購的盤商臉上，然後趾高氣昂地把一袋袋上選的咖啡豆扛回村子裡。

「我不賣，而我的鄰居也不會賣！」

村子裡的各家紛紛開始種植自己的咖啡豆、賣自己的咖啡。而就從那時開始，老賈薩在網路上開起了這間「老賈薩的咖啡屋」，開始自行烘培、研發咖啡的口味，並且藉著無遠弗屆的網路口碑，成功打響名號。

從此之後，赤道以北的客戶們無時不刻地透過網路通訊下訂，老賈薩則在自家即時沖煮口味最獨特的咖啡，藉著傳送環把這些散發著誘人氣味的美妙液體，服務給各個時區的咖啡因成癮者。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能連上網路，老賈薩的店永遠提供著熱騰騰的香醇咖啡，而為了應付這樣的營業型態，他也僱了村子裡的兩名少年，作為晚班服務員。

在傳送環的時代，世界上有著成千上萬像「老賈薩的咖啡屋」這類獨立營造品牌的自耕農，而先進國家裡那些總喜歡把商標設計成圓形徽章狀、但其實看不太出彼此差異的高檔連鎖咖啡店，數量則緩緩減少到原先的三分之一，雖然它們並未銷聲匿跡，但再也無法透過壟斷通路來壓榨咖啡生產者 ―― 是的，現在跨國企業必須以高於先前一百倍的價格，從咖啡農那裡購買咖啡豆，如果價格太低，咖啡農可以選擇不賣，然後在網路上開一間咖啡店成為他們的直接競爭對手，或者把他們的產品以優渥的價格賣給老賈薩這類的獨立經營者。

在傳送環面世八年後的現在，「公平貿易咖啡」這個名詞永遠消失在理想主義團體的標語裡。因為現在，世界上的每杯咖啡，都是所謂的「公平貿易咖啡」。其實不只是咖啡，可可豆與巧克力產業也走上了相同的道路。

老賈薩望著咖啡店的綠色招牌，滿足地欣賞著落日，已經長成青年的卡登走進了他的莊園，打招呼道：「賈薩叔叔，我來啦！」

老賈薩點了點頭，卡登便自個兒走進咖啡店，回頭問道：「你今晚不是在鎮裡有約嗎？店裡有我看著，你可以先走了啊！」

「噢！說到這個啊～」老賈薩從躺椅上站起身，低頭看了看左手腕上的錶，喃喃道：「我在等一位……唔，相當準時的客人。」

「哦？這個時間？」卡登問道：「是歐洲的晚間聚會嗎？」

「不，是環太平洋島嶼的一位青年。」老賈薩望著手錶的分針指在「Ⅸ」這個羅馬符號上，一面道：「他通常會在十一點十五分的時候傳訊，時間差不多了。」

果然，老賈薩話才剛說完，櫃檯前的液晶螢幕就亮了起來，只見一個清瘦的亞洲青年操著不純熟的奧羅莫語，說道：「晚安！賈薩先生。」

「是你啊。今天一樣嗎？」

「嗯，『賈薩特調』……啊，可以的話，這次濃點好嗎？」接下來，透過軟體即時翻譯的語音，以及青年的亞洲話原音，兩者並行著從電腦的喇叭裡播放。

「濃點？」老賈薩注意到他惺忪的睡眼：「怎麼啦？昨晚沒睡好？」

「說來也只怪我自己，昨天的遊行持續到深夜，結束後我又跟街頭認識的朋友去喝了幾杯……」

「原來是根本沒回家。」老賈薩端詳著他蓬頭垢面的裝扮，以及襯衫上滿滿壓過的皺紋，臉上浮現出笑意：「對方是個美女吧？」

「……我也這麼希望啊！」一語道盡失落。

「哈哈！好，等我兩分鐘。」老賈薩莞爾地搖搖頭，然後嫻熟地以勺子從身旁一個罐子裡舀出咖啡豆，倒入一旁的研磨器。伴隨著研磨成粉的過程，咖啡的香味也滿布室內。接著他再將咖啡粉，放在透明漏斗裡，另一手則將熱水注入咖啡壺，再把漏斗放在咖啡壺上。很快地，當熱水快漫蓋過上端的咖啡粉末之後，老賈薩又用一條沾滿冷水的布包覆住下方的熱水壺，上方香濃的咖啡旋即便回到了咖啡壺中。

然後，老賈薩對著螢幕中的黑髮青年道：「特調好了，準備囉！」

「連結倒數，三……」螢幕彼端傳來影像裡，青年也將一個傳送環安置在自己隨身的鋼杯上。傳送環此刻正逐漸泛起青光，並且伴隨著三聲倒數音效，轉為耀眼的青藍色光芒。

「介面佈局完成，開始傳送！」老賈薩這時將咖啡壺裡的咖啡，全部都倒入自己身旁的一個金屬漏斗裡，而金屬漏斗的下方，則銜接著一個一個傳送環。

「嘩啦～」螢幕彼端，青年鋼杯上方的傳送環裡則開始傾瀉出一泉深褐色中帶點紅棕的液體。

「啊！還有這個。」老賈薩又從冰箱裡拿出一罐白色的奶，倒了一小口，畫面彼端的咖啡也跟著被加入了少量的白色染料，逐漸暈開成迷人的銀河圖案。

「謝啦！」青年這麼說著，拿著一塊布擦拭著傳送環之後，將它倒過來，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了幾枚硬幣，依序投了進去。螢幕這端，老賈薩則將螢幕的開關一切，他左手邊另一個開口向下的傳送環也旋即發出青藍色光輝，跟著依序掉落出幾枚銅板。

「感謝你！祝你有個朝氣的一天。下班後趕快睡飽吧！」老賈薩搖著空空如也的咖啡壺道。